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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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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這本是個排外的村子, 不太喜歡與外界人往來,更別提主動留人住宿。

但人家的行程是自家人耽誤的,車是自家人攔的, 算是他們的過錯,人家的態度還那麽好……

中年婦女猶豫了一下, 就笑著答應了, 迎兩人往自家院子走。

助理沒想到幸福來得這麽突然,而且對方在歉意之下答應得爽快又熱情, 讓他對自家教授的社交能力刮目相看, 有了新認知。

——從來都喜歡搞研究, 甚至有些孤僻的教授,什麽時候有了這麽厲害的社交技能了?

明明應該是他們有求於人,這樣一來, 反倒是對方在彌補他們了,讓他們處於上風。

這招,高!

助理暗暗向池翊音豎了個大拇指, 心服口服。

池翊音笑了下,沒在意。

但下一秒, 笑容卻淡了些許。

怎麽助理表現得像是對他這一面並不熟悉?朝夕相伴的助理, 會對教授的性格毫無所知嗎……不,只是在助理認知中, 他並不是這樣的性格。

甚至有可能是相反的。

池翊音皺了下眉,心中有疑雲漸生。

“那這車子停哪?”

助理的聲音打斷了池翊音的思考。

車門一拉開,冷氣頓時湧了進來,池翊音冷得抖了抖, 立刻將本來披在身上的大衣穿好。

可大衣剛上身,池翊音就微不可察的僵了僵。

……不是他的尺碼。

不論是長度, 肩寬還是袖口,都比他自己的尺碼要大上一些,像是偷拿了別人的衣服。

——身形更高大結實的某人。

但池翊音一米八三的身高,和常年鍛煉出的好身材,讓他在普通人中是鶴立雞群的存在,能比他還高且結實的人……比例很小,並且在他記憶中並不存在。

池翊音的腦海中有什麽畫面一閃而過,似乎是一個男人在緩步向他走來。

可就像是接觸不良的屏幕,滋滋啦啦的雪花點模糊了男人的面目。不等池翊音看清,那人的身影就已經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

他楞了下,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從心頭升起,手掌卻更用力的攥住了大衣。

似乎……有什麽,被他弄丟了。

助理趕忙小跑過來,為池翊音撐傘不讓雨水濺落在他身上,護著他快步向中年婦女身後的院子走去。

池翊音也只能將剛剛的疑惑暫時收起來,在外人面前沒有多說什麽。

“車子?啊,就停在那吧,咱們村子裏用車的人少,這麽晚還下雨,沒人會過來,不用那麽講究。”

中年婦女先將那狀若癡傻的人送回房子,又迎了出來,笑著的模樣樸實又熱情,招呼他們往裏面走:“你們喊我五嬸就行,我家那口子排行老五,村裏都這麽喊我。”

助理幹脆應了,笑著連喊了幾聲,脆生生的甜,幾句話就哄得五嬸開心起來,樂得合不攏嘴,完全把他們當做自家人來看待了。

院子不小,卻收拾得粗糙。

裏面還堆著高高的糧食,被油布蒙著,農用工具雜七雜八的堆在那邊,沒什麽規劃。四面圍著的幾間房屋也是最常見的村屋樣式,雖然還有人住,但也沒有好好修繕過,看起來和村子裏其他危房差不多。

五嬸讓他們進的是正屋,裏面劈裏啪啦燒著火爐,勉強驅散了些暴雨和老房子帶來的陰冷感。

除了剛剛突然出現在池翊音他們車前的癡傻青年外,還有另外一個幹癟老頭坐在爐子旁邊取暖,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滿屋子都是煙味。

看見池翊音兩人進來,老頭掀了掀眼睛往上看,三白眼一吊,顯得又兇又陰,很不好相處。

助理被老頭那一眼看到心裏一驚,下意識就想往旁邊人身後躲,覺得身邊的同伴會保護自己。

池翊音無語的瞥了他一眼:有事領導上?沒見過哪個助理用教授頂鍋的。

助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訕訕笑著摸了摸鼻子,艱難的往旁邊小碎步挪了半天,還是沒從池翊音身後離開。

無它。

助理本能的在害怕那幹癟的小老頭。

即便對方看起來瘦瘦小小沒什麽力氣,也不具備威脅。

但就像兔子會害怕餓狼一樣,有些感知近乎於求生本能,是生物長久進化後得出的保命法寶。

“快進來烤烤火,你們先暖一暖,我去看看廚房裏還剩什麽不,給你們熱熱墊墊肚子。”

五嬸熱情的招呼著兩人,手腳麻利的搬了兩個小凳子過來,就放在火爐旁邊。

緊挨著那小老頭。

助理簡直頭皮發麻,一想想要坐到那小老頭旁邊,就覺得自己社交恐懼癥都要犯了。

池翊音無奈,但還是往老頭旁邊的凳子走去,將助理隔在另一邊。

助理這才松了口氣。

他合上了雨傘,隨手立在門外面的墻壁上,忍受不住爐火的溫暖帶來的誘惑,搓著手走進屋子裏。為了避免不與老頭對上視線,他強制自己看向五嬸的方向,一直在和她說著話。

套取情報都成為了本能,即便他不明白自己要這些信息有什麽用。

“這是我公爹,不用拘束,趕緊過來烤烤火。”

五嬸笑著給雙方介紹彼此,對池翊音兩人為何會跑到這種地方,也充滿了好奇:“聽你們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怎麽會跑這來?”

“我們這個村子哦,幾百年都不會來一個外人,也是新奇。”

池翊音沒有對自己多介紹太多,只是籠統的說自己是路過,要去找人。

“誰啊?”

五嬸有些好奇:“沒聽說過這附近,誰家有你們這麽闊的親戚哦。你們一看就和我們不一樣,是城裏來的吧?”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池翊音兩人的穿著,語氣又羨慕又酸:“看看,和我們這地方的打扮都不一樣。”

說著,她還回頭看了眼身後呆楞楞烤火的癡傻青年,重重哼了一聲,似乎在生悶氣,也怨恨為什麽他不是池翊音這樣的人。

“不像我家這傻兒子。”

五嬸說這話時,語氣裏並沒有一個母親的溫柔,也沒有家人的關切,更像是埋怨不滿,恨不得這樣一個傻子從來沒有出現過。

不知是不是剛剛在外面淋了雨,風一吹打透了衣服有些冷,助理抖了抖,打了個冷戰,默默向池翊音的方向靠攏,尋求安全感。

五嬸在好一頓誇讚池翊音兩人,表達了一番對兩人的羨慕向往,又明裏暗裏罵了半天癡傻青年後,見屋子裏沒人接她的話茬,也頓時覺得沒什麽意思,興致缺缺的轉身去外面的廚房了。

那幹癟老頭從他們進來開始,就沒有正眼瞧過他們,一直坐在那裏自顧自的抽旱煙,像一棵沈默的蘑菇。

而青年直楞楞的看著近處的火苗出身,還是那面無表情雙眼無神的模樣,也沒有說話。

在五嬸離開之後,房子裏迅速安靜了下來。

除了柴火燒灼的劈啪聲,就只剩下了幾人呼吸的聲音。

助理坐立不安,覺得這氣氛僵硬得過於尷尬了。

“那,那個……”

“你們說要去找的人,在哪個村子?”

一直不說話的老頭,卻忽然間出聲,用嘶啞粗糲的嗓音問池翊音:“不是我們村子的吧?”

池翊音挑了下眉,點點頭,對這一點沒什麽好隱瞞的。

“別看我們這個村子不起眼,聽說以前也是戰爭要塞,正把著山口,想要往裏面的幾個村子走,都得從我們這經過。”

老頭耷拉著眉眼,說起以前村子裏有過的輝煌年代時,那死魚一樣的渾濁眼珠裏,總算有了些光亮。

亮得嚇人。

“可惜了,村子裏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像他們的祖祖輩輩一樣,地裏刨食。他們更喜歡山外面。”

老頭嗓子沙啞得厲害,沒說幾句話,就開始猛烈的咳嗽起來,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肺咳出來。

就連助理都嚇了一跳,連忙半站起身,下意識的伸手向老頭,做出了要攙扶的動作。

但旁邊的青年依舊癡癡傻傻,對此毫無反應。

老頭習以為常了,擺了擺手,沒讓助理扶他。

他像個年久失修快要報廢的機器,發出“呼哧……呼哧”的巨大聲音,艱難的喘息著,才把剛剛拿一口氣喘勻。

“山外有什麽好,一個個都趕著出去,和趕著投胎一樣。”

他哼了一聲,手中的旱煙桿猛地敲在爐子上,發出很大一聲:“就因為他們!這個村子都快要死完了。”

火星迸濺。

助理嚇了一跳,本能躲避。

池翊音安坐如山,靜靜聽老頭說著,並沒有多大反應。

他垂眸看去,飛濺的火星子落在他腳邊的地面上,漸漸熄滅。

“年輕人總是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他們又不是樹,不可能一輩子紮根在一處就不動。”

池翊音知道聊天應當怎麽聊,不過他並不想順著老頭的話,為了博得對方的好感而罵那些離開村子的年輕人。

他只是淡淡的道:“他們有自己的意志和選擇,和老一輩無關,也不會永遠囿困於老一輩固執的想法裏。”

“有改變,才有進步,不是嗎?”

池翊音輕輕笑了起來:“這就是世界的真理。”

那一瞬間,老頭低頭向上看著池翊音的三白眼,流露出幾分兇狠,似乎想要撲上去撕咬他的喉嚨。

助理不小心瞥到,立刻被嚇得心臟狂跳。

但等他再看去,想要仔細看一看,卻什麽都不見了。

好像只是他的幻覺。

但當池翊音說出這些話之後,卻連自己都楞了一下。

他遲疑著緩緩眨了下眼睛,內心所感受到的違和感更加嚴重。

他是一個學者,研究者,常年沈迷於對民俗學的追尋和探索。

但是他卻在本能的分析周圍的環境和眼前的人,就好像這樣的行為已經深入骨髓,成為不可變更的習慣,肌肉記憶甚至比靈魂更先一步的忠實於自己。

池翊音在自我剖析,他明白一個民俗學專家,在大學中度過幾乎全部的生命,人生順風順水沒有遇到過挫折,既不憤世嫉俗,也不反抗權威……

這樣性格的人,怎麽能說出那樣一番“離經叛道”的話呢?

這不應該是“池翊音”所說的話。

卻是他內心最真實所想。

池翊音抿了抿唇,氣場陰沈了下去,但他並未聲張,而是不動聲色的留心著周圍的環境,以及眼前僅有的幾個行為範本。

老頭很不滿池翊音反駁他的做法,但他梗了梗脖子,卻最終沒有說什麽,而是在小凳子上縮成一團,佝僂著腰身時像是一顆被遺忘在樹上的橘子,已經枯萎幹癟。

老頭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整個房間都彌漫著那股子味道,混合著暴雨後的潮濕和苔蘚味道,使得房間裏的味道很雜,難聞到令助理不由自主的後退,不想讓旱煙桿裏噴出的煙撲到他身上。

“我們村子,以前也有你這樣的人。”

他聲音嘶啞道:“但是後來,這樣的人一個也不剩了。”

老頭粗糲的聲音陰森回蕩在房間裏,是爐火也無法驅散的冷意。

閃電劈下來。

冷白的光透過窗戶打進來,照亮了老頭那張醜陋幹癟的臉。

以及……他嘴邊咧開的詭異笑容。

“轟隆——!”

驚雷響起。

仿佛天崩地裂。

助理震了震,覺得自己心臟也差不多快要和雷聲一樣了。

他本來想說自己並不害怕這些,但是一擡頭還不等說話,就猛地與對面白墻上的影子對上了。

他心中一驚,趕緊去扯池翊音的袖子。

池翊音早在他之前就已經發現了墻壁上的異樣,深深皺著眉,卻沈穩的不發一言。

五嬸家並不富裕,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四面白墻上掛著蜘蛛網,裂紋縱橫。

而此時在那白墻上,卻隨著電閃雷鳴的轟隆聲,漸漸顯露出一道人影。

淡藍陰詭的影子就像被印在了墻壁上,但它猙獰,扭曲,不斷晃動,死死掐著它自己的脖子,激動的抗爭。

不知是要掐死它自己,還是要將掐在它脖子上的其他力量挪開。

而這樣的景象,只有池翊音兩人看得到。

爐火被狂風吹得亂晃,光影忽明忽暗,卻完全不影響墻上那影子。

就在池翊音的註視下,那影子竟然漸漸有了臉和身體的輪廓,從一片陰影中脫離,有了明暗的對比,更加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張臉,也慢慢有了五官。

一張男人的臉。

它已經高度腐爛,即便影子顯現出一張臉,坍塌甚至被扭曲的面孔,也無從辨認出那到底是什麽樣子,就連正常人應該又的兩只眼睛一張嘴,對它來說都沒有。

可莫名的,池翊音就覺得這張臉看著如此眼熟。

好像……

他曾經探索過屬於它的故事,聽它泣血講述生前的悲慘與怨恨,將有關於深山中不為人知的故事,轉化為文字,記錄屬於它的存在。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並且愈演愈烈。

池翊音歪了歪頭,只覺得疑惑。

但不等那影子徹底擁有像是人的模樣,那陰影中的手也還沒來得及從墻壁上伸向池翊音的時候,雷聲就停止了。

影子也隨之消失。

房間裏,恢覆了剛剛的平靜與正常。

池翊音晃了晃神,重新垂眸看向身前時,一切如舊。

但助理眼帶迷茫,還沒有從剛剛的恐懼中回過神來,可在他的眼中,任憑如何觀察,池翊音也沒有發現更多的情緒。

沒有疑惑或回憶。

助理對那影子並沒有如池翊音一般的熟悉感,他的恐懼也被限定在一定的閾值中,並沒有超過限度。

……有那樣感受的,或者說,看到那樣畫面的,只有池翊音一人而已。

助理發現了池翊音看著他的幽深眸光,他眨了眨眼:?

池翊音敷衍的安撫性笑了下,沒有解釋更多。

“老爺子,你剛剛說,你們村子是要塞。”

池翊音已經恢覆了鎮定,以不符合民俗學教授的超高反應能力迅速思考,冷靜發覺了老頭話中透露出的另一重意思:“那去往山上幾個村子的路,你都知道?”

不等老頭回答,觀察到了對方生悶氣表情的池翊音,就又立刻補了一句:“老爺子在村子裏住了這麽久,一定沒什麽能逃過你的眼睛吧?區區山路而已,連年輕人都找得到。”

果然,對方中套了。

對年輕人的不滿使得老頭不甘心落後,池翊音的激將法之下,他立刻憋了一口氣,把剛剛對池翊音的惡感也暫時拋之腦後,一股火就讓話沖到了嘴邊。

“誰說我不知道的?你就說你要去哪,方圓十裏就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池翊音勾唇,微微笑了起來,想要收網的狩獵者,說出了他本來的目的地:“大陰村。”

“老爺子你知道嗎?”

這個村名一出口,老頭就立刻驚了一下,剛剛湧上頭的憤怒和不服輸,也像是被冰水兜頭澆下,馬上就冷靜了下來。

但話已經說出去了,現在再反悔說不知道,就是自己拆自己的臺。

臉疼。

老頭那張幹巴巴的臉皮陰晴不定,一會白一會紅的,死死盯著池翊音,也意識到了自己是被這個年輕人下了套。

可他硬著頭皮也要撐起自己的尊嚴。

“我當然知道。”

老頭冷笑,磕了磕手裏的旱煙桿:“就看你敢不敢去,後生。”

而一直癡癡傻傻呆坐在一旁的青年,也對這個地名有了反應,眼睛稍微向池翊音的方向偏了過去,似乎是想要看清,到底是誰會想要去那樣一個地方。

池翊音皺眉:“大陰村怎麽了?”

“我聽一位朋友說,那裏將會舉行請神祭祀,所以特意過來想要觀摩。聽老爺子你這樣說……那村子,是有什麽說法嗎?”

老頭樂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忐忑不安,因此見池翊音“上鉤”之後,就心滿意足的慢悠悠半閉上眼睛,抽起了旱煙,卻閉口不答。

他想讓池翊音著急。

可池翊音卻已經將註意力轉向了旁邊那青年。

即便只有一眼,他也敏銳的察覺到了那看起來是癡傻兒的青年,實際上並不是完全對外界無感。

大陰村……他本次的目的地,到底有什麽問題?

有老頭在場,池翊音不好多向青年詢問,只能耐心等待獨處的時候。

而五嬸也已經從廚房端回了一些吃食,在雨中急急跑著沖回來。

助理趕忙上前幫忙,從五嬸手裏接過大鍋大盆。

雖然都是些沒有油水的吃食,熱的稀粥和剛蒸好的土豆,連多一點的鹹淡都沒有,但對於餓狠了的人來說,也是最好的美食。

“家裏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別介意。味道不一定合你們口味,但是量準保夠!”

五嬸看到助理這麽高興,也跟著開心起來,麻利的將桌子收拾了出來,讓兩人可以坐在高桌上吃飯,而不用擠在狹小的火爐旁。

——雖然也是因為五嬸自己想烤烤火,就用這種方式將兩人從火爐邊趕走。

池翊音看出來了,卻依舊從善如流的走過去,在依舊用得褪色成粉白色的紅色塑料凳上坐下來。

雖然火爐很暖和,但對於池翊音修長的身形以及一雙長腿來說,那小小的凳子實在是太委屈了,連腿都擺不開。

能坐在桌子旁邊,也讓他趁機舒展了下筋骨。

雖然沒什麽滋味,但暖呼呼的食物還是讓助理食欲大開,池翊音也跟著吃了一些,被寒冷和饑餓帶走的體力,慢慢恢覆。

在這稍顯怪異的一家人中,五嬸算得上是最正常的了,她有著淳樸的熱情和旺盛的好奇心,並且健談。

池翊音兩人吃飯的時候,五嬸也沒有停下嘴,一直在問東問西,恨不得從池翊音爺爺剛出生的那一秒開始了解。

完全沒有社交距離的概念,很容易會讓年輕的新一代感到不適。但池翊音對此卻絲毫不怯,四兩撥千斤的將問題擋了回去。

幾番交手下來,五嬸心滿意足,覺得池翊音真是個不錯的人。

可如果仔細回想卻會發現,池翊音所說的完全是敷衍的廢話,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沒有給出去。

——比如你問他家住哪,他告訴你在世界上。

只不過池翊音用自己高超的技巧掩蓋住了本質的敷衍,讓聊天的對象甚至以為他是個熱情健談的性格,完全發現不了那些廢話。

倒是五嬸,在一來一往的談話中,被池翊音套去很多信息。

這座村子如老頭所說,確實曾經是十裏八鄉最繁華的村子。但也正因為此,村子裏的中青年比別的村子更早發現了外面的繁華,紛紛選擇外出打工。

早些年,不少村民都在外面掙了不少錢,回來修繕祖屋,蓋大房子,氣派闊綽得令其他人羨慕,也因此動心離開。

一來二去,村子裏依舊留守的,也只剩下了老年和體弱多病的人。

慢慢的,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少回家,中青年也大多把老婆孩子接到城裏住,不再回村子裏。

村子也就這麽荒廢下來。

到現在,還住在村子裏的,只有五嬸一家和其他十幾戶,但那些無一例外全是老人,說不定哪天早上沒見到人,再去看就冷硬了。

五嬸之所以沒有走,是因為她這個癡傻的兒子。

小時候發燒沒有錢看醫生,生生從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燒成了個傻子,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五嬸也只能留下來,照顧這老弱的一家人。

至於她丈夫……

在談及家人時,五嬸不小心帶出了有關於她丈夫的話題,然後很快就自我陷入了沈默,擺明了一副不願多提的態度,就連一直笑著的臉都陰沈了下來。

老頭掀了掀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五嬸一眼,沒有多說什麽,依舊沈默的抽著旱煙。

“對了,你們說要去走親戚?是哪家?”

五嬸很快就重新笑起來,向池翊音提議道:“說不定我知道,還能幫你們指指路呢。只要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就沒有我不認識的。”

她拍著胸脯向池翊音打包票,對自己的人際關系極為自豪。

池翊音對此並不懷疑。

畢竟五嬸有個癡呆的兒子,她總是會死在兒子前面的,其他家人不願意多照顧兒子,那也只能指望和鄰裏們打好關系,等她死後,能多少幫她照看著些。

在了解清楚五嬸一家的情況後,池翊音並沒有再隱瞞,而是說了有關於大陰村的事。

並且向五嬸試探性的提起那場將要到來的請神祭祀。

可萬萬沒想到,之前一直好說話的五嬸,竟然在說起大陰村時,“唰!”的一下瞬間變臉。

她的表情陰晴不定,像是有肉蟲子在她的皮膚下緩緩移動,凹凸起伏,而那雙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類似於恨意的情緒。

“你要去那裏看祭祀?看那東西幹什麽?好好的人看那東西幹什麽!有什麽好看的!”

五嬸情緒激動,甚至從火爐旁的小凳子上站了起來,沖向池翊音兩人坐的桌子,像趕雞一樣張開手驅趕著池翊音,想要將他們扔出房子。

“滾!從我家滾出去!”

她的脖子青筋迸起,死死咬著牙大吼:“你們這些惡鬼的走狗,不允許進我家!”

五嬸揚出去的手就從助理的臉旁邊劃過,差一點就要刮花他的臉。

助理被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躲避。

池翊音卻安坐桌邊,靜靜回望向五嬸時,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動,還有多餘的精力分出來,觀察著老頭和癡傻青年的反應。

人總是會在最激烈極端的情緒之下,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和真正想法。

面對五嬸的崩潰吼叫,老頭無動於衷,冷眼旁觀,仿佛根本不是一家人。

至於青年,他那張一直癡癡呆呆的臉上,卻慢慢有了慌亂的神情,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麽。

助理被五嬸攆雞一樣滿屋跑,頗有些狼狽。

但在經過五嬸那個癡呆兒子的時候,兒子卻一把抱住了五嬸,嘴裏含混不清的說著黏糊糊的音節,讓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不過,母親總會是最了解自己的孩子,能聽懂自己孩子想要說什麽的那個。

不管癡呆青年說了什麽,五嬸暴怒崩潰的表情都逐漸垮塌,高舉起的手臂慢慢放下,臉龐上的皮肉也跟著一起顫抖,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她在哭。

無助和委屈都嚎啕大哭了出來。

五嬸反手抱著自己的兒子,哇哇大哭。母子兩個相依為命的模樣。

可從始至終,老頭就一直坐在小凳子上冷眼旁觀。別說是一家人了,更像是仇家。

池翊音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然後等五嬸逐漸平靜下來之後,他才起身走向她。

“抱歉五嬸,我不知道大陰村對你來說……等天亮之後,我和我的同伴就立刻離開。”

雖然池翊音以為自己只是個民俗學教授,對自己曾經的過往遺忘得一幹二凈,但是他的分析和接觸的本能,是刻在骨子裏的,足夠讓他分析出目前的情況,並根據交談者的情況加以引導,讓情況向最有力自己的方向推進。

池翊音有著一張足夠令人有好感的面容,以及人畜無害的文質彬彬假象。

在陌生且危險的環境,那張情緒的假面,在不自覺的佩戴,留給其他人一個溫和的外表。

也讓五嬸很輕易就跟著池翊音的思維走,認可信服於他,被他的話語慢慢平息了怒意。

她甚至為自己剛剛的行為感到愧疚,臉上還帶著殘留的淚水,便歉疚向池翊音兩人道歉。

“對不住,嚇到你們了吧?”

五嬸努力揚起一個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我……大陰村,我家那口子,之前就是在去看了大陰村的那什麽祭祀之後,才出的意外。”

“我實在沒有辦法對大陰村……”

五嬸再次紅了眼圈,哽咽道:“後來我找了其他神婆想給看看我家口子的事,但是人家反而責備我們,說我那口子就不應該去看那祭祀。”

“那祭祀神明,不是給人看的,是,給鬼看的。”

“如果人非要看,那祭祀也不攔著。因為祭祀結束,就算是人,也會變成鬼。”

說起這些,五嬸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崩潰,抱著癡傻的兒子嚎啕大哭起來。

助理驚呆了,沒想到原來五嬸和大陰村之間竟然還有這樣一段。

而五嬸的老公,就是老頭的五兒子,這樣一看,似乎也能解釋得通老頭為什麽那麽冷淡了。

戳到別人傷心事,這讓助理迅速原諒了五嬸剛剛對他的傷害行為,甚至還在愧疚於自己沒眼力見,竟然問錯了問題,白白讓別人傷心。

助理手足無措,磕磕絆絆的安慰。

他還在間隙中擡頭看向池翊音,用眼神打著意思,示意池翊音趕快來幫他安慰人,他招架不住啊!

池翊音卻無動於衷,只等五嬸的情緒發洩的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用看似關切卻實則冷淡的話語,向五嬸詢問起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比如大陰村的路線。

“既然五叔在那邊蒙受了這樣的傷害,總不能就這樣罷休。我知道五嬸你是為了我們好,為我們著想,你真是太好了,簡直像我的媽媽一樣。”

池翊音說起這話時,一點負擔也沒有。

他的眼神看起來如此真摯誠懇,好像他所說的都是真實感受:“但是五嬸,你不計較,並不代表著這件事可以就這麽過去。我想要去大陰村看看,並且為五叔討個說法。”

這番話,不僅是五嬸,就連老頭都聽得擡起頭,神情怪異扭曲的看著池翊音,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而屏幕前的玩家:“???”

“這踏馬的是池翊音?!”

玩家指著屏幕,震驚了:“這人也太不要臉了!這種謊話直接說也沒有負擔的嗎?等等,池翊音,池……該不會那位池會長就是池翊音的母親吧!!!”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玩家只覺得心臟都收緊了,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幹脆厥過去。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快快快!快把剛剛的規則撤銷掉!”

玩家面色扭曲的怒吼:“那可是池旒!別說是人了,就算是神她都敢殺能殺!”

但更令他驚悚的,卻是池翊音的大膽。

——他竟敢說這個農婦像他媽媽??像誰你再說一遍,池旒?

池旒要聽見這話,能笑著手撕了池翊音!

玩家看了看屏幕中的農婦,又回想了一下記憶中的池旒,頓時神情扭曲。

可他沒想到的是,列車長竟然拒絕了他的命令。

“抱歉,您只有制定規則的權力,沒有撤銷規則的權力。相對應的規則已經在運行,不管是池翊音,還是其他什麽人……”

列車長微笑:“都在規則之下。”

玩家皺眉:“我不是已經贏了嗎?游戲場不是我的嗎?”

列車長但笑不語。

其餘列車員等人,也冰冷得像一尊雕像,沒有半分溫度和改變。

在這樣詭異的態度中,玩家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似乎,有什麽事情,和他所想的並不一樣。

但是,他發覺得已經太晚了。

“被套上繩索的狗,怎麽能再妄想掙脫呢?”

“自己拋棄了人類的身份,就別想要再要回來了啊……你說是嗎?尊敬的玩家。”

列車長的笑聲輕輕回蕩在列車內。

但不像是他本來喜怒不定的聲線,更像是經過偽裝和調試的機械聲。

玩家慢慢瞪大了眼睛,仰頭看向自己眼前出現的巨大身形,任由自己被陰影迅速籠罩。

然後,屏住了呼吸。

恐懼自然而然的流露。

而還在偏僻荒村裏,以為自己是民俗學教授的池翊音,對什麽直播什麽屏幕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有人因為他而發現真相,卻反而提早了死亡的時間。

他還在與五嬸交談。

——或者說,大部分時間都是五嬸在說,池翊音在聽,時不時的給出些反應,表明自己在認真傾聽。

可這對於五嬸來說,已經足夠了。

長久以來,沒有誰會願意聽她訴苦。

從年輕時拼命想要一個孩子來在夫家立足的掙紮,到生出傻兒子的絕望痛苦,再到丈夫離自己而去後的渾噩茫然……

沒有合適的傾訴對象,也沒有人願意花費大量的時間,去聽一個農婦反反覆覆說著家長裏短的廢話。

而池翊音,當他想的時候,他就是一個絕對優秀的傾聽對象。

這讓五嬸剛剛對池翊音提到大陰村所產生的惡感,都不由得緩和了。

池翊音見狀,趁熱打鐵,問起了大陰村內部的情況。

五嬸神情覆雜,向他反覆確認了幾遍。

甚至因為對池翊音這個好人的好感而出言勸阻,但在池翊音選擇堅持之後,她也只得輕嘆一聲,向他說起了那個古怪的村子。

說起來,在這些地處偏遠的村子裏,一般都會更完整的保留曾經神明巫蠱時代留下的痕跡,比起科學,他們更加信奉神學,相信鬼神的存在。

孩子高燒不退,一定是鬼上身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壯年暴斃,一定是鬼作祟了。需要找神婆看看。

老人活得長壽,那就是有福之家,一定是得了神明庇佑,其他人多跟著沾沾福氣,也能得到好運。

至於逢年過節,尤其是鬼神誕辰這樣的大日子,或是需要向土地神乞求豐收的豐收節,山裏的這些村子更是一個都不落的祭祀供奉,不敢怠慢。

只有五嬸的這個村子,因為年輕人的大量流失,村裏只剩下了一些病弱和老人,就算想要辦隆重的慶典也有心無力,更是很難在幾個村子商量的時候,拿出足夠的錢財。

久而久之,也就慢慢被其他村子排擠,祭祀也很少邀請他們去了。

而大陰村,就是這幾個村子裏負責主持祭祀,以及祭祀場所的所在。

那裏保存著最為完好的鬼神文明和祭祀流程,就連受人尊敬的神婆,這一代也是出自大陰村,並且一直在大陰村定居。

附近誰想要看個頭疼腦熱,都會去大陰村找神婆。

所以,大陰村在這附近有著很高的地位,遠遠不是五嬸這個荒村能比的。

“我家那口子出事的時候,村裏老人都說,不能招惹大陰村,讓他們對我們不滿,所以就這樣生生按了下來,不讓我去找他們討要說法。”

五嬸紅著眼眶,哽咽道:“沒想到,你竟然,竟然說願意幫我去……”

池翊音安撫性的拍了拍五嬸的肩膀,但觸手的冰冷令他一驚,趕緊縮回手。

可向五嬸看去時,她卻並沒有任何異常,甚至還在高興的說起今晚住宿的房子,說一會要幫池翊音打掃幹凈。

助理艱難的蹭到池翊音旁邊,欲哭無淚:“池哥,今晚我能和你睡一起嗎?我有點害怕。這,這裏不像是人能住的地方啊!”

池翊音和五嬸聊天的時候,助理就沿著屋檐滿院子亂走,爬到偏房的窗戶上,好奇的往裏去看了。

那窗戶早就落滿了厚厚一層灰,還貼著紅紅綠綠的花紋紙,很難看清屋裏的樣子。

可當助理終於辨認清窗戶後面的東西後,寒氣順著他的尾椎骨一把竄了上去,在頭皮炸開煙花。

他恨不得自己根本就沒看清過!

灰蒙蒙的窗戶後面,只能看清幾個黑點。

一開始助理以為那是窗戶臟了,可慢慢的他卻發現……不是的。

那是,幾個紙紮人被放在了偏房裏,就在窗戶後面,直直的面朝窗戶。

他看到的那幾個黑點,根本就是紙紮人的眼睛!

也就是說,當他好奇的趴在窗戶上往裏看時,裏面數個紙紮人,就這樣一直無聲無息的盯著他。

他卻全然不知。

“池哥,我能跑嗎?”

助理哽咽,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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